曾庆雨:风阵阵关上了爱的门——玉楼明(读金瓶说女人之十四)
俗话说:人难做,做人难,做女人更是难上加难。尤其是跻身于妻妾成群的大家庭里,想做个人人说好的小女人,这其中的九曲回肠事儿,酸甜苦辣味儿那是难以言说的,若无一颗玲珑剔透心,那就是人生里难得不能再难的事了。
人既生于浊世,那就更要活得明白。可这“明白”二字何为明?何为白呢?
看看在西门府里生活的女人们,不是陷入各种利弊得失的算计,就是引起或卷入到犹如战场的情场厮杀。府中的女人们或以利得情,或以情得利。有的人机关算尽,反算了卿卿性命,可谓不明;有的人攀附权势,终落得水月镜花,可谓不白。
在这些滚滚红尘里的纷纷扰扰中,在这个浑浑噩噩的生存空间里,要想保护自己不受伤害,必得要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思考和个人决断,方可做到看人眼明行事身白,这是何等的不易啊!
然笑笑生笔下的这位孟三姐便是一个能超然于各种人事纷扰之上,能在浑噩世俗的生存状态中始终保持着“明白”的唯一“乖人”(张竹坡语)。
笑笑生写孟玉楼出场即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,这不仅是因为她有一副“长挑身材,粉妆玉琢。模样儿不肥不瘦,身段儿不短不长。面上稀稀有几点微麻,生得天然俏丽;裙下映一对金莲小脚”(第七回)的曼妙身姿,也不仅因为孟玉楼的“手里有一分好钱。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。四季衣服,妆花袍儿,插不下手去,也有四五只箱子。珠子箍儿,胡珠环子,金宝石头面,金镯银钏不消说。手里现银子,他也有上千两。”(第七回)的富裕家财。
孟玉楼的与众不同是因她在丈夫死后一年多,竟然正经八百地要想明媒改嫁,这在那个“好女不嫁二夫”、“饿死事极小,失节事极大”等道统思想依旧是人们头脑中非常普遍的观念意识的时代,孟玉楼的举措,无疑具有惊世骇俗的震撼力。
所以,孟玉楼改嫁不可能一帆风顺也不意外。但笑笑生写孟玉楼改嫁一节时,其过程所遇到的种种难题并不是孟玉楼应不应该改嫁?而是她最应该嫁给谁的问题。
连环画《说娶孟玉楼》
孟玉楼要改嫁,她的婆家舅舅和姑妈对于这个侄儿媳妇改嫁谁的问题上,产生了很为严重的意见分歧,遂成为她改嫁的最大阻碍,也是孟玉楼出场情节的矛盾焦点。
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,当时社会于市民阶层的人们而言,他们对“三从四德”的传统道德,对约束女性的“好女不嫁二夫”的所谓贞操行为价值判断其实是比较淡漠,甚至是忽略的。
孟玉楼的丈夫原是清河县的一个姓杨的卖布商人,在孟玉楼嫁入杨家后,她帮助丈夫打理生意,兢兢业业。她是杨家的长房媳妇,是正房娘子。孟玉楼的哥哥,人称孟二舅的是个搞长途贩运商品,交通物流的行商者。
由是,这位在家排行第三的孟三姐出身于商贾之家,从小耳濡目染商贾行业中的种种关窍。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生长且成人的孟玉楼,早已养成了眼光六路,耳听八方,胆大心细,遇事不慌的心理素质。她长于察言观色,也能善解人意;她精于平衡各种关系,又能言行举止颇具分寸;她很懂得保护自己,也懂得周全他人。
孟玉楼的个性性格特征别出,却低调而不张扬。执掌杨家内务的孟玉楼,由于丈夫常年出外经商,她便是长嫂为母般地把年幼的小叔子一直带在自己身边,她把杨家的生意和内宅都管理得井井有条,一丝不苟,显示出相当不错的理家管事的才能。
可孟玉楼的丈夫不幸死了,这不幸使孟玉楼成了杨家的寡妇。无儿无女的孟玉楼,只能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叔子一起生活。这般情形把孟玉楼的生活处境一下变得尴尬了起来,且不说生活中的无依无助,寂寞孤单,就是今后杨家的家事也将会变得复杂而棘手,孟玉楼再能干只怕也是枉费心思一场。
古已有云:寡妇门前是非多。尤其对于年轻貌美,手握财富的寡妇而言,更是流言蜚语的直击对象。对孟玉楼握在手里的财权,杨氏家的族人们早已有人觊觎和不甘。
而孟玉楼自己也很明白,倘若一直留守杨家,待日后小叔子长大成人,有了他的妻室,那没有生养过一儿半女的孟玉楼在杨家便是无依无靠,难免会落得个寄人篱下,孤老一生的晚景。
精明世故,通透明理的孟玉楼对这一眼便能看到最后结果的境况自是了然于心。既然留在杨家很可能出现的是最终出力却不一定讨好,甚至还会出现无人为她养老送终的情形,她唯有主动提出改嫁才是明智之举。
孟玉楼对自己今后的前途有着深远考虑,她对要选泽什么样的改嫁对象?更是思虑缜密。这一情节写活了孟玉楼的善于审时度势,具有独立思考、解决问题的个人能力。
孟玉楼改嫁一事,杨家的娘舅和杨家的姑妈是站在各自立场上,从各自的利益出发,向这个前侄媳妇推出了各自的人选。
杨老姑妈对杨家的财产没有什么野心,老太太只要侄媳妇能嫁个有财的人家,能给她这个孤老婆子养老送终就成。而娘舅张四想的则是只要把孟玉楼嫁出去,自己可以依仗着有小侄儿要抚养的借口,便可以多要些家产。杨家姑妈为得终养,许了孟玉楼嫁给富商西门庆;杨家娘舅为得家产,以嫁举人的身价来打动孟玉楼。
而孟玉楼对他们各自的用心,当然是心知肚明,十分的清楚。因此,孟玉楼考虑的结果是更愿意听从杨家姑妈的意见,决定要嫁给家中同样有商铺营生的西门庆。
当杨家娘舅张四听说孟玉楼已收了西门庆的订婚聘礼,明白这改嫁一事已没他自己什么事儿了。这张四既做不了保亲的一方,也就无从参与家财的交接,更无从知道孟玉楼的陪嫁价值多少?
这位娘舅爷在情急之下,便来对孟玉楼进行劝说:
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,还依我嫁尚推官儿子尚举人。他又是斯文诗礼人家,又有庄田地土,颇过得日子。强如嫁西门庆。那厮积年把持官府,刁徒泼皮。他家见有正头娘子,乃是吴千户家女儿。过去做大是,做小却不难为你了!况他房里,又有三、四个老婆,併没上头的丫头。到他家,人歹口多,你惹气也!(第七回)
张四舅这番话真可谓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句句是实在话。但孟玉楼因为已太了解张四的用心,所以就算知道西门庆娶她做正房是假话,她也不会同意嫁给尚举人家。
再说,西门庆给孟玉楼的第一印象不错,孟玉楼也才会收西门庆的定礼。孟玉楼怀着已有的己见,对这位娘舅的规劝巧妙地进行回击:“自古船多不碍路。若他家有大娘子,我情愿让她做姐姐,奴做妹子。虽然房里人多,汉子喜欢,那时难道你阻他?汉子若不喜欢,那时难道你去扯他?不怕一百人单擢着。休说他富贵人家,那家没四五个。着紧街上乞食的,携男抱女,也掣扯着三四个妻小。你老人家忒多虑了!奴过去,自有个道理,不妨事。”
孟玉楼此番话说得是清清楚楚,充满自信。且不难看出,孟玉楼面对在西门府的大家庭生活,对有可能发生的种种事由,她都进行过十分缜密的考虑,并已有了自己的应对之策。
此番话语亦可见孟玉楼是个很注重实际,也很现实的人。然而,这张四还是不肯善罢甘休,他仍对孟玉楼絮叨:“娘子,我闻得此人,单管挑贩人口,惯打妇熬妻,稍不中意,就令媒人卖了。你愿受他的这气么?”
张四舅的这番说辞虽不算是空穴来风,可这些话孟玉楼听在耳里,只当是张四舅的道听途说罢了,是不足为凭的。何况对这样的家庭矛盾和纠纷,孟玉楼自有她的看法,她对着张四舅说:“四舅,你老人家差矣!男子汉虽利害,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。我在他家把得家定,里言不出,外言不入,他敢怎的?为女妇人家,好吃懒做,嘴大舌长,招是惹非。不打他,打狗不成?”
孟玉楼这话中俨然是主家娘子的口吻,同时也表现出来对张四舅那份过于的热心已是颇不耐烦。可怀有他图的这位娘舅,见难用家长里短之事说服孟玉楼,就又说了西门庆家有待嫁之女,西门庆还喜在外眠花宿柳,而这正是改嫁女子最感头痛的两件事了。
按一般常理说,以孟玉楼的精明,她应该对这些事情有所考虑,起码要对嫁给西门庆一事再做些考虑。可是孟玉楼已是认定张四是别有用心,故意诋毁,所以张四讲的越是真实、详细,孟玉楼就越是不会相信,越是要对之反驳。
孟玉楼针对西门庆家有女儿的问题,她对张四说的是:“四舅说的是那里话!奴到他家,大是大,小是小,凡事从上流看,待得孩儿们好,不怕男子汉不欢喜,不怕女儿们不孝顺。休说一个,就是十个也不妨事。”
针对西门庆在外行为不端的问题,孟玉楼说的是:“四舅,你老人家又差矣!他就外边胡行乱走,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,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。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?常言道:世上钱财倘来物,那是长贫久富家?紧着起来,朝廷爷一时没钱使,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。休说买卖的人家,谁肯把钱放在家里!各人裙带上衣食,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。”
从这些话语中不难看出,孟玉楼对自己选择嫁给西门庆是如此之态度坚定,主要是基于这三个方面的心理原因:
首先,孟玉楼对张四舅的为人品行很是反感,故只要是这位娘舅提议或是赞成的,孟玉楼就本能地反对和否定。
其次,西门庆家是坐贾行商人家,孟玉楼嫁过去理家主内,商家事物管理都是她轻车熟路,上手就有的事,孟玉楼容易发挥自己的长处,比之她嫁给举人为妻、打理那些不知所云的诗书礼仪,为举人操持家务事要更容易上手些。
再有,就是孟玉楼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,这是因为西门庆的外表举措,总能给女人产生好感和质佳的印象。
就在孟玉楼出嫁时,杨家的娘舅张四和姑妈杨老太太之间,还是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。在他们彼此互不相让的一片叫骂声中,孟玉楼的妆奁抬进了西门府,孟玉楼离开了杨府,风风光光地嫁进了西门府。
从此,孟玉楼的生命之船便驶进了新的航道,不论顺利还是曲折,这都是孟玉楼自己的选择。
曾经有一位西方哲学家认为:人只有在对生活做出选择时,才体现出人的存在价值。人生中只有具有选择的可能性越多,人的存在价值才能体现出更多的意义。孟玉楼此时能对一己的婚姻做出力所能及的自主选择,就选择的行为本身,已经能体现出当时社会给予女性的最大生活空间了。这不仅是孟玉楼对婚姻的选择,同时还反映出孟玉楼对自己生活理念的价值选择。
在孟玉楼看来,人世间有意义的生活未必只有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的一种价值存在,游走在商铺与客户,钱庄与市场的生意场上,也是一种人生意义的所在。
曹涵美《金瓶梅全图》
然而,颇有头脑的孟三姐可不是个放浪不拘,行为狂悖之人。孟玉楼在对待生活的各方各面,甚至包括夫妻间的性生活,她都基本谨持中规中矩的态度,这种不温不火的生活态度完全不适合西门庆的生活方式,当然更不可能满足西门庆对男女间情事的兴趣要求。
所以,尽管在新婚时,西门庆一连在孟玉楼的房里歇了三个晚上,可不到三个月,随着潘金莲的进门,孟玉楼在西门府的情形就像款式过时了的精制服装一般,被西门庆放置于西院里收藏,而很少问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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